一
在傳統中國的文化史上,福建算是后來居上的區域。
經歷了東晉、中唐、南宋幾次大移民潮,浙、閩之間的仙霞嶺,早已不是分隔內外的屏障,而成了溝通南北的通道。歷史使得福建越來越融入華夏文明之中,唐宋兩代,特別是在“背海立國”的宋代,東南的經濟發達,海洋的地位凸顯,福建逐漸從被文明中心影響的邊緣地帶,成為反向影響全國文明的重要區域。在七世紀的初唐,詩人駱賓王曾說“龍章徒表越,閩俗本殊華”(《駱臨海集箋注》卷二《晚憩田家》,陳熙晉箋注),前一句說的是華夏的衣冠對斷發文身的越人沒有用,后一句說的是福建的風俗本來就與華夏不同,意思都是瞧不起東南。但是,到了十五世紀的明代中期,黃仲昭在弘治《八閩通志》序里卻說,八閩雖為東南僻壤,但自唐以來文化漸盛,“至宋,大儒君子接踵而出”,實際上它的文明程度,已經“可以不愧于鄒魯”(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》史部一七七冊)。
的確,自從福建在唐代出了第一個進士薛令之,而且晉江有歐陽詹,福清有王棨,莆田有徐夤、黃滔這些杰出人物之后,到了更加倚重南方的宋代,福建出現了蔡襄、陳襄、游酢、楊時、鄭樵、林光朝、朱熹、蔡元定、陳淳、真德秀等一大批著名文人士大夫。這些出身福建或流寓福建的士人學者,大大繁榮和提升了這里的文化,甚至使得整個中國的文化重心逐漸南移,也許,就像程頤說的那樣“吾道南矣”(《宋史》卷四二八《道學二·楊時傳》)。也就是說宋代之后,原本偏在東南的福建,逐漸成了中國重要的文化區域。
不過,習慣于中原中心的學者,當時也許還有偏見。以來自中心的偏見視東南一隅的福建,那時福建似乎還是“邊緣”。雖然人們早已承認福建“歷宋逮今,風氣日開”(黃虞稷《閩小紀》序,撰于康熙五年,《續修四庫全書》史部七三四冊),但有的中原士人還覺得福建“僻在邊地”。像北宋樂史的《太平寰宇記》,一面承認“此州(福州)之才子登科者甚眾”,一面仍沿襲秦漢舊說,稱閩地之人“皆蛇種”,并引《十道志》說福建“嗜欲、衣服,別是一方”(樂史《太平寰宇記》卷一〇〇《江南東道》一二)。所以,歷史上某些關于福建歷史、文化和風俗的著作,似乎還在以中原或者江南的眼光,特別留心福建地區與核心區域不同的特異之處,筆下一面凸顯異域風情,一面鄙夷南蠻鴃舌。但是從大的方面說,我們看到宋代以降,實際上福建與中原的精英文化越來越趨向同一,正如宋人祝穆《方輿勝覽》所說,“海濱幾及洙泗,百里三狀元”,前一句里所謂“洙泗”即孔子故鄉,這是說福建沿海文風鼎盛,幾乎趕得上孔子故里;后一句里“三狀元”是指南宋乾道年間福建登第的三個狀元,即乾道二年(一一六六)的蕭國梁、乾道五年的鄭僑和乾道八年的黃定,他們都是福建永福(今永泰)這個地方的人(祝穆《新編方輿勝覽》卷一〇)。
文化漸漸發達,書籍或者文獻也就越來越多,福建文獻的撰寫者中不僅有本地人,也有流寓或任職于閩中的外地人。日積月累,這些文獻記錄了這個多山臨海區域千年的文化變遷史,而《八閩文庫》的編纂,正是把這些文獻精選并匯集起來,為現代人留下唐宋以來有關福建的歷史記憶。
《龜山先生語錄》四卷后錄二卷,宋將樂楊時撰,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福建漕治刻本
二
福建鄉邦文獻數量龐大,用一個常見的成語說,就是“汗牛充棟”。那么多的文獻,任何歸類或敘述都不免掛一漏萬。不過,我們這里試圖從區域文化史的角度,談一談福建文獻或書籍史的某些特征。
毫無疑問,中國各個區域都有文獻與書籍,秦漢之后也都大體上呈現出華夏同一思想文化的底色,但各區域畢竟有其地方特色。如果我們回溯思想文化的歷史,那么,唐宋之后福建似乎也有一些特點。恰恰因為是后來居上的文化區域,所以福建積累的傳統包袱不重,常常會出現一些越出常軌的新思想、新精神和新知識。這使得不少代表新思想、新精神和新知識的人物與文獻,往往先誕生在福建。眾所周知的方面之一,就是宋代儒家思想的變遷。應當說,宋代的理學或者道學,最初乃是一種批判性的新思潮,一些儒家士大夫試圖以屬于文化的“道理”鉗制屬于政治的“權力”,所以,極力強調“天理”的絕對崇高,人們往往稱之為道學或理學,也根據學者的出身地叫作“濂洛關閩之學”。其中,“閩”雖然排在最后,卻應當說是宋代新儒學的高峰所在,以至于后人干脆省去濂溪和關中,直接以“洛閩”稱之(如清代張夏《洛閩源流錄》),以凸顯道學正宗,恰在洛陽的二程與福建的朱熹,而道學最終水到渠成,也正是在福建。因為宋代道學集大成的代表人物朱熹,雖然祖籍婺源,卻出生在福建,而且相當長時間在福建生活。他的學術前輩或精神源頭,號稱“南劍三先生”的楊時、羅從彥、李侗,也都是南劍州即今福建南平一帶人,他的提攜者之一陳俊卿,則是興化軍即今莆田人,而他的最重要的弟子黃榦是閩縣(今福州)人、陳淳是龍溪(今龍海)人。
正是在這批大學者推動下,福建逐漸成為圖書文獻之邦。慶元元年(一一九五),朱熹在《福州州學經史閣記》中曾經說,一個叫常濬孫的儒家學者,在福州地方軍政長官詹體仁、趙像之、許知新等資助下,修建了福州府學用來藏書的經史閣,即“開之以古人教學之意,而后為之儲書,以博其問辨之趣”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八〇,《朱子全書》第二四冊)。宋代之后,經由近千年的日積月累,我們看到福建歷史上出現了相當多的儒家論著,也陸續出現了有關儒家思想的普及讀物。大家可以從《八閩文庫》中看到,這里收錄的不僅有朱熹、真德秀、陳淳的著述,也有明清學者詮釋理學思想之作,像明人李廷機《性理要選》、清人雷鋐《雷翠庭先生自恥錄》等等,應當說,這些論著構成了一個歷經宋元明清近千年的福建儒家文化史。
《儒行集傳》二卷,明漳浦黃道周輯,浙江圖書館藏明崇禎間刻本
三
說到福建地區率先出現的新思想、新精神和新知識,當然不應僅限于儒家或理學一系。更應當記住的是,從宋代以來,中國政治、經濟和文化的重心,逐漸從西北轉向東南,一方面由于中原文化南下,被本地文化激蕩出此地異端的思想,另一方面海洋文明東來,同樣刺激出東南濱海的一些更新的知識。
我們注意到,在福建文獻或書籍史上,呈現了不少過去未曾有的新思想、新精神和新知識。比如唐宋之間,福建不僅出現過譚峭《化書》這樣的道教著作,也出現過像百丈懷海、溈山靈佑、雪峰義存那樣充滿批判性的禪僧,還出現過禪宗史上撰于泉州的最重要禪史著作《祖堂集》。又如明代中后期,那個驚世駭俗而特立獨行的李贄,有人說他的獨特思想,就是因為他生在各種宗教交匯融合的泉州,傳說他曾受到伊斯蘭教之影響,當然更因為有佛教與心學的刺激,使他成了晚明傳統思想世界的反叛者。而另一個莆田人林兆恩,則是干脆開創了三一教,提倡“三教合一”,也同樣成為正統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挑戰者。再如明清時期,歐洲天主教傳教士“梯航九萬里”,也把天主教傳入福建,特別是明末著名傳教士艾儒略應葉向高之邀來閩傳教二十五年,從而福建才會有“三山論學”這樣的思想史事件,也產生了《三山論學記》這樣的文獻,無論是葉向高,還是謝肇淛,這些思想開明的福建士大夫,多多少少都受到外來思想的刺激。最后需要特別提及的是,由于宋元以來,福建成為向東海與南海交通的起點,所以,各種有關海外的新知識,似乎都與福建相關,宋代趙汝適撰寫《諸蕃志》的機緣,是他在泉州市舶司任職;元代汪大淵撰寫《島夷志略》的原因,也是他從泉州兩度出海。由于此后福州成為面向琉球的接待之地,泉州成為南下西洋的航線起點,因而福建更出現了像張燮《東西洋考》、吳樸《渡海方程》、葉向高《四夷考》、王大?!逗u逸志》等有關海外新知的文獻,這一有關海外新知的知識史,一直延續到著名的林則徐《四洲志》。老話說“草蛇灰線,伏脈千里”,歷史總有其連續處,由于近世福建成為中國的海外貿易和海上交通的中心,所以,這里會成為海外新知識最重要的生產地,這才能讓我們深切理解,何以到了晚清,福建會率先出現沈葆楨開辦面向現代的船政學堂,出現嚴復通過翻譯引入的西方新思潮。
甚至還可以一提的是,近年來福建霞浦發現了轟動一時的摩尼教文書,這些深藏在道教科儀抄本中的摩尼教資料,說明唐宋元明清以來,福建思想、文化和宗教在構成與傳播方面的復雜性和多元性。所以,在《八閩文庫》中,不僅收錄了譚峭《化書》,李贄《焚書》《續焚書》《藏書》《續藏書》,林兆恩《林子會編》等富有挑戰性的文獻,也收錄了張燮《東西洋考》、趙新《續琉球國志》等關系海外知識的著作,讓我們看到唐宋以來,福建歷史上新思想、新精神和新知識的潮起潮落。
四
在《八閩文庫》收錄的大量文獻中,除了福建的思想文化與宗教之外,也留存了有關福建政治、文學和藝術的歷史。如果我們看明人鄧原岳編《閩中正聲》、清人鄭杰編《全閩詩錄》收錄的福建歷代詩歌,看清人馮登府編《閩中金石志》、葉大莊編《閩中石刻記》、陳棨仁編《閩中金石略》中收錄的福建各地石刻,看清人黃錫蕃編《閩中書畫錄》中收錄的唐宋以來福建書畫,那么,我們完全可以同意歷史上福建的后來居上。這正如陳衍在《閩詩錄》的序文中所說“余維文教之開,吾閩最晚,至唐始有詩人,至唐末五代中土詩人時有流寓入閩者,詩教乃漸昌,至宋而日益盛”(《續修四庫全書》集部一六八七冊)??梢?,《宋史·地理志》五所說福建人“多向學,喜講誦,好為文辭,登科第者尤多”,“今雖閭閻賤品處力役之際,吟詠不輟”,真是一點兒不假。
清代學者朱彝尊曾說“閩中多藏書家”(《曝書亭集》卷四四《淳熙三山志跋》,《四部叢刊》初編集部二七九冊)。千年以來的人文日盛,使得現存的福建傳統鄉邦文獻,經史子集四部之書都很豐富,翻檢《八閩文庫》,就可以感覺到這一點,這里不必一一敘說。需要特別指出的是,福建歷史上不僅有眾多的文獻留存,也是各種書籍刊刻與發售的中心之一。福建多山,林木蔥蘢,具備造紙與刻書的有利條件,從宋元時代起,福建就成為中國書籍出版的中心之一。宋元時代福建的所謂“建本”或“麻沙本”曾經“幾遍天下”(葉夢得《石林燕語》卷八),更有所謂“麻沙、崇安兩坊產書,號稱‘圖書之府’”的說法(《新編方輿勝覽》卷一一)。版本學家也許將它與蜀本、浙本對比,覺得它并不精致,但是,從書籍流通與文化貿易的角度看,正是這些廉價圖書,使得很多文化知識迅速傳向中國四方,也深入了社會下層。淳熙六年(一一七九),朱熹在《建寧府建陽縣學藏書記》中曾說到,“建陽版本書籍行四方,無遠不至”,可當時嘉禾縣學居然藏書很少,“學于縣之學者,乃以無書可讀為恨”,于是一個叫姚耆寅的知縣,就“鬻書于市,上自六經,下及訓傳、史記、子、集,凡若干卷以充入之”。當地刊刻的書籍,豐富了當地學者的知識,也增加了當地文獻的積累,甚至扭轉了當地僅僅重視“世儒所誦科舉之業”的風氣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八,《朱子全書》第二四冊),這就是一例。到了清代,汀州府成為又一個書籍刊刻基地,近年特別受到中外學者注意的四堡,就是一個圖書出版和發行中心,文獻記載這里“以書版為產業,刷就發販,幾半天下”(咸豐《長汀縣志》卷三一《物產》)。所以,美國學者包筠雅《文化貿易: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》就深入研究了這個位于汀州府長汀、清流、寧化、連城四縣交界地區的客家聚集區的書籍事業,繼承宋元時代建陽地區(如麻沙)刻書業,這里再一次出現中國書籍出版史上占據重要位置的福建書商群體。
可以順便提及的是,福建刻書業也傳至海外。福建莆田人俞良甫,元末到日本,由九州的博多上岸,寓居在京都附近的嵯峨,由他刻印的書籍被稱為“博多版”。據說,俞氏一面協助京都五山之天龍寺雕印典籍,一面自己刻印各種圖書,由于所刊雕書籍在日本多為精品,所以被日本學者稱為“俞良甫版”。
從建陽到汀州,福建不僅刊刻了精英文化中的儒家九經三傳、諸子百家以及《文選》、《文獻通考》、賈誼《新書》、《唐律疏議》之類的典籍,也刊刻了很多大眾文化讀本,諸如《西廂記》《花鳥爭奇》和話本小說。特別在明清兩代書籍流行的趨勢和作為商品的書籍市場的影響下,蒙學、文范、詩選等教育讀物,風水、星相、類書等實用讀物,小說、戲曲等文藝讀物,在福建大量刊刻。如果我們不是從版本學家的角度,而是從區域文化史的角度去看,這種“易成而速售”(《石林燕語》卷八)的書籍生產方式,使得各種文獻從福建走向全國甚至海外,特別是這些既有精英的、經典的,也有普及的、實用的各種知識的傳播,是否正是使得華夏文明逐漸趨向各地同一,同時也日益滲透到上下日常生活世界的一個重要因素呢?
《三溪集》存三卷,明侯官陳宏己撰,寧波天一閣博物院藏明崇禎間刻本
五
《八閩文庫》的編纂,當然是為福建保存鄉邦文獻,前面我們說到,保存鄉邦文獻,就是為了留住歷史記憶。
這次編纂的《八閩文庫》,擬分為三個部分。第一部分是“文獻集成”,計劃選擇與收錄唐宋以來直到晚清民初的閩人各種著述,以及有關福建的文獻,共一千余種,這部分采取影印方式,以保存文獻原貌。這是《八閩文庫》的基礎部分,按傳統的經史子集四部分類,這是為了便于呈現傳統時代福建書籍面貌,因而數量最多;第二部分是“要籍選刊”,精選一百三十余種最具代表性的閩人著述及相關文獻,以深度整理的方式點校出版,不僅為了呈現歷代福建文獻中的精華,也為了便于一般讀者閱讀;第三部分則為“專題匯編”,初步擬定若干類,除了文獻總目之外,還將包括書目提要、碑傳集、宗教碑銘、官員奏折、契約文書、科舉文獻、名人尺牘、古地圖等,我們認為,這是以現代觀念重新匯集與整理歷史資料的一個新方式,它將無法納入傳統的四部分類,卻是對理解福建文化與歷史至關重要的文獻,進行整理匯集,必將為研究與理解福建,提供更多更系統的資料。
經歷幾年討論與幾年籌備,《八閩文庫》即將從二〇二〇年起陸續出版,力爭用十年時間,經過一番努力,打下一個比較完備的福建文獻的基礎。
當然,不能說《八閩文庫》編纂過后,對于福建文獻的發掘與整理就已完成?!栋碎}文庫》僅僅是我們這一兩代人的工作,還有更多或更深入的工作,在等待著未來的幾代人去努力。無論從舊材料中發現新問題,還是以新眼光發現新材料,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礎上,而又對前人的工作不斷修正完善的過程。還是朱熹寫給陸九齡的那句廣為流傳的老話:“舊學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養轉深沉。”用舊的傳統融會新的觀念,整理這些縱貫千年的歷史文獻,也就無論“人間有古今”了。
《八閩文庫》由“文獻集成”“要籍選刊”“專題匯編”三部分組成
(編輯:陳斯璐)